雙井《記得》02
早上，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衣服。
我和父親兩個人一起住在公營住宅，家事主要由我負責。
畢竟是異性所以自己的衣物還是自己負責比較不會尷尬。
但即使如此，在只剩下我和父親兩個人後，有些事情我還是想繼續遵守。
已經離開的姊姊常說，要重視衛生。
就算貧窮，姊姊還是會把我和父親的手帕燙得平整，替我們準備沒有脫線、不會鬆垮的白凈衣物。
比起表面上的清潔感，更要重視紮根生活的衛生感。
這是姊姊常掛在嘴邊的話，但回想起來，或許是為了從貧酸手中保護一家人，她才會這樣說的吧。
當我晾好衣服，正在準備早餐與便當配菜時，父親起床了，出現在與廚房相連的客廳中。
「阿桃早安， 喔...今天早餐吃什麼？」
「爸，早安，在吃早餐前，你今天一定要去把鬍子刮乾淨」
乍看之下，會覺得父親不怎麼整潔衛生，雖然把服裝儀容整理得很乾淨，但他的胡碴讓一切功虧一簣。
他在附近的汽車工廠當作業員，不用上夜班的代價就是只領著微薄薪水。
母親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，我記得母親在世前，父親是個很有父親樣，也有雄心壯志的人，可現在已經不復當年， 有很多親戚哀歎著母親過世後，父親也變了個樣。
我和父親坐在餐桌旁雙手合十，一起享用冒著熱氣的早餐，我先吃完后，把準備好的菜餚放進兩人已裝好白飯的便當盒中，並收拾餐具。
拿起書包和便當盒，向父親說完再見，我也沒忘了要帶手帕才出門。
五月的天空很高、很藍。
就快要結束了，但我喜歡五月。
我想，大概是因為姊姊以前曾經騙我，告訴我假的「五月病」的意思。
櫻花凋謝，四月的繁忙時期過後，進入了讓人能輕鬆一下的季節，可以欣賞新葉過生活，大家都會變得稍微悠閒一點。
這就是五月病，多麼風雅的意境啊。
姊姊是個如草木般恬靜的人，但偶爾也會一臉認真地對我說謊。
我邊回想往事邊往車站前進，途中在公園的樹叢中發現了翠嫩的綠葉，感受到自然之美的同時，讓我很想把心留在原地。
五月病。
多麼優雅啊。
「那個，打斷妳這個有趣的話題真的很不好意思，但妳不覺得從剛剛起，湊崎同學就一直在看著我們嗎？」
第二節課的下課時間，我和坐在前面的島風同學說起五月病的事情時，她突然這樣說道。
「妳看看走廊」 在她的催促下，我轉過頭去，發現有個長相漂亮卻感覺難以親近的女孩站在那， 那是名井南的朋友好像叫湊崎來著。
她朝我們的教室內探看，班上有好幾個人都不可思議地看著她。
我沒和湊崎說過話，她和名井一樣，對我來說是個和我幾乎沒有交集的存在，她似乎相當聰明，淡然的表情也很美，私底下深受同學們好評。
昨天放學后，我在走廊上喊住名井時，湊崎就在她旁邊。
我說有事要邀名井到校舍後方時，她雖然沒有跟上來，但也一臉無法理解地看著我。
我把視線從湊崎身上拉回來，小聲地說了一句。
「我沒有跟你說，但我昨天放學後向一班的名井告白了」
「什麼？ 真、真的嗎？ 那是怎麼一回事？」
還看著湊崎的島風同學，一臉驚訝地問我。
她今天正常出現在學校裡，不過她昨天請假了。
我在回答她之前，把視線轉向如班上山大王般的那群女生，而領頭的那傢伙發現我後，一臉無趣地別開眼。
今天早上，那群人沒有來找島風同學的麻煩，似乎是遵守了和我的約定。
再次看向走廊，這次我和湊崎對上眼了。
一頭金色長髮很適合她，但她一臉無法讓人看出她心裡在想什麼的端正容貌。
不過，我或許也沒資格說別人『看不出來心裡在想什麼』吧。
「那個」
湊崎開口了， 她和名井相當要好，或許她已經聽說昨天的事情了吧。
我不想過度引人注意，便在她喊我之前起身。
「島風同學，妳可以等我一下嗎？ 我馬上回來」
「咦？ 啊啊啊，嗯...」
我朝湊崎走過去，接著直接走過她身邊，她詫異地轉過頭來看我，我用手指向走廊角落，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，也默默地跟著我走。
「不好意思，妳有什麼事？」我走到沒人的地方才回過頭詢問湊崎
「妳是，平井對吧？」
湊崎語氣乾脆地確認我的名字，我點了點頭。
「妳是湊崎同學對吧？」
「叫我湊崎就好， 這麼說來，我幾乎沒和妳說過話，所以我剛剛找妳也找了一下」
湊崎說完後，重新用深感興趣的眼神打量著我。
感受著被審視一般的眼神，我抱著難以言喻的心情無奈的看著。
「那麼，妳找我有什麼事？」
「啊，嗯，是關於名井南的事情...... 她說妳們交往了，是真的嗎？」
她這麼一問，我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明明已經預料到她會問這類問題，我卻找不到適當的回答。
「嗯，就是那樣吧」
我總之還是先承認了，湊崎卻嚇了一大跳。
「原來是真的啊，為什麼這麼突然？ 妳跟南之前不認識吧？」
「人心又看不見」
「也就是說，妳對她是一見鍾情？」
「啊啊，嗯，大概就是妳說的那樣吧」
我含糊地回應，湊崎則露出沉思的表情。
「沒頭沒腦地說這種話，應該會讓妳感覺印象很差」
「咦？ 什麼？」
「那個...... 如果妳對南不是認真的，只是被慫恿或者想玩玩才向她告白然後交往，那麼我希望妳可以放過她」
出乎意料之外的話讓我看著湊崎，她是已經掌握到什麼消息了嗎？
但我對名井告白的事情只有班上幾個女同學知情，這之中還交雜著等同於霸凌的問題，我想她們應該不可能在社群網站上鬧大或是散播消息。
「妳為什麼這麼想？」
我壓下心中疑問開口問道，湊崎稍微皺起了眉。
「嗯~~這個嘛，別人常常說我看起來很冷淡、對人愛理不理，實際上我也覺得自己是這樣」湊崎聳了聳肩不以為意的繼續說下去「但是，南對我來說很重要，我不希望她遇到爛事，我聽說妳向她告白才來找妳，但我總覺得妳似乎沒有那麼喜歡她」
被一招戳中痛處，命中要害效果拔群，讓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，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。
「妳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」老實說這話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心虛
「我就是知道，因為妳和我很像，說話方式很冷淡」湊崎指著我的臉「一般來說，要是有人問起妳喜歡的人，照理應該會露出更多表情來吧？ 但妳現在一點也不害羞，反而露出『超級無敵麻煩』的表情」
我忍不住盯著湊崎看，我的臉上現在露出什麼表情了嗎？總不能現在拿手機看自己的表情吧。
我是否該在此時對她承認那是個假告白呢？
『最後一個是，千萬不能真的喜歡上我』
名井也馬上看穿我並非真心告白，以及背後有什麼理由了。
所以她才會在那裡答應我的告白，不過她或許沒有告訴湊崎自己提出的條件。
「總之，今天放學後我會和名井談一下，這件事可以之後再說嗎？」
在我四兩撥千斤地說完后，湊崎還是盯著我看。
我無從得知面色不改的她的心中，現在在思考什麼。
湊崎的眼神，一瞬間動搖了。
「對不起，我算是有自覺啦，第一次見面就對妳說這種話，我很奇怪對吧？ 」應該是說完要說的話之後不知道要講些什麼好，湊崎突然的客氣起來「嗯，妳看起來不像壞人，應該不會傷害南吧？ 真的很對不起，我只是想要和妳見面說說話而已」
對此我露出拙劣的假笑。
「啊啊啊，這樣啊...那麼妳已經算是達成妳的目的了吧」
「嗯，大致達成了， 啊對了，如果南有什麼事情讓妳感到困擾，請不用客氣，儘管找我商量，妳應該不介意和我交換聯絡方式吧？」
因為我還是使用掀蓋式手機，在交換了電子郵件信箱后，湊崎就離開了。
我想立刻去找名井說話，但忽然想起第一個條件『放學之前我們都不能和彼此說話』，便又走回教室。
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後，前面的島風同學相當好奇地問我
「平井同學，湊崎同學找妳有什麼事啊？」
「沒，是什麼呢，似乎是有事又似乎是沒事」
看見我不乾不脆地回答，島風同學低下頭。
「我該不會又給妳添麻煩了吧？」
「才沒那種事，怎麼了？」
「因為...... 她們今天什麼也沒做，在我昨天請假的一天內，妳身邊出現了很多變化，妳說妳對名井告白，該不會是妳因為我而被她們強迫做了什麼吧」
從島風同學悲痛的語調中，可以感受出她的單純。
島風同學的身材有點微胖，為此常常被捉弄，但她其實是個心地相當好的人。
但心地這東西看不見，沒同理心的人有時會瞧不起島風同學，把她當成出氣物件，找她麻煩這件事也是如此。
在我向找她麻煩的人提出抗議後，目標開始轉移到我身上。
那之後身邊的人都不敢跟我說話，但大概是出於擔心我，島風同學開始頻繁地找我聊天。
其實不管是身邊空無一人，還是承受她們幼稚的騷擾，這些對我來說都不痛不癢，我早就已經習慣這種感覺了，倒不如說，這還讓我自在一些。
明明這樣就好了，但在我對她們的攻擊視若無睹、一一閃躲後，她們又把目標轉回島風同學身上，而且她們這次更陰險，竟然在背地裡騷擾她，等我發現時已經太遲了，她們甚至開始向她勒索財物，真他喵的一群垃圾。
在島風同學請假時，我們為這件事差點打起來，接著做為霸凌主謀的那傢伙對我提議，結果發展成我去向名井告白。
雖然對名井感到很不好意思，但我原本希望她就當成被瘋狗咬到那樣隨便應付我就好，過幾天後我會再誠心誠意地向她道歉，她要揍我個幾拳我都不會有任何意見。
結果她突然的接受加上我那樣的回答後，現在事情發展成一個非常奇怪的狀況。
我要島風同學答應保守秘密後，在避談她提出的交往條件的前提下，把昨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她。
島風同學一開始抿緊嘴唇聽我說，聽到一半轉為相當不可思議的表情，最後則是一臉驚訝。
「原來發生了那種事啊！」
「嗯，大概就是這樣，所以總之放學後我會先去和名井聊一聊」
「這樣啊，謝謝妳，妳總是幫我那麼多，啊...但是......」
島風同學欲言又止，露出擔心的表情。
「怎麼了嗎？」
「沒有啦，那個......我只是在想，她們會那麼輕易就放棄嗎？ 我轉學後就不在了，但在那之後，她們會不會又找妳麻煩？」
我衷心希望這不是她轉學的原因，島風同學由於父母的關係，臨時決定要轉學到中國的學校去。
中國的暑假比日本還早，有些地方從六月中旬就開始放假了。
她說要配合暑假，因此需要提前過去把各種手續辦好。
「哎呀，到時再說囉，妳不用想那麼多，比起這個，離妳轉學還有兩周，妳還是好好享受最後的日本校園生活吧」 我如此回答後，島風同學還一臉若有所思，過了一會兒才點頭回答「嗯」，接著露出在學校裡好久不見的笑容，這樣我做的一切也就值得了。
那天一直到放學，那群傢伙都沒做出任何行為，度過了和平的一天。
但是，我和名井約好了放學後要見面。
她沒有指定要在哪邊聊，而且雖然我很猶豫，但告白時我曾對她說出自己的班級，因此我決定就待在班上等她。
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結束後，我和島風同學互相道別。
雖然只是一起走到最近的車站，但因為我們兩人都沒參加社團，所以我放學後總是和她一起走。
儘管擔心讓島風同學自己回家，會不會又被那群傢伙勒索財物？ 但她母親今天似乎會來學校替她辦轉學手續。
島風同學說，她和母親會向導師打聲招呼後，母親就會開車帶她回家。
我坐在窗邊座位環視教室，那群人早就不在教室內了。
我從書包里拿出雜誌，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消磨時間。
接下來教室里的人越變越少，我開始聽見遠處傳來管樂社吹奏樂器的聲音，還有運動社團正在做暖身操的聲音。
我不討厭這種介於孤獨與一體感之間的氛圍，被窗戶切出的方正藍天，將彷彿寂寥音樂般的東西帶進無人的教室中。
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，其他班級從走廊傳過來的聲音完全停止了，我的感官經過敞開的教室門，往走廊的方向延伸。
我聽到了誰的腳步聲。
不急促，卻也不太從容，是帶著些微緊張感但直直走向目的地的那種腳步聲。
腳步聲停止，我看向走廊，「她」就在那裡。
一瞬間，她像被什麼嚇到似地揚眉，接著才露出無邪笑容。
「發現我的女友小姐了，妳是平井桃同學對吧？」
那就是我昨天放學後告白的對象，名井南本人。
「啊，對」
我點頭回應她的確認，感覺名井深感興趣地看著我。
話說回來，她和我說話的態度還真是輕鬆，我可是相當緊張耶，就在我冒出這樣的感想時，她走進教室里來。
「打擾了~~」
她毫不猶豫地走近我，在我前方的位置上側坐，一頭黑長髮在我面前擺動。
接著，她把椅子轉了個方向，面對我重新坐好。
一對上眼，她相當開心地朝我微笑。
「妳沒有參加社團嗎？」
「咦？ 啊，就是這樣， 那妳呢？」
在我尋找話題時，她先開口說話了。
名井將手肘撐在桌面上，把小小的下巴靠在掌心上。
她的唇結出笑容的形狀，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開心地撐著下巴的人耶。
「我也沒參加，就是所謂的回家社，但是太好了，我之前沒有問妳關於社團的事情，有點擔心妳該不會是蹺社團了吧」
在我的日常生活中，很少能有讓我露出笑容的事物。
我每天只是往返家裡、學校和超市，父親和我都不是愛笑的人。
和我不同，表情豐富的名井此時放開了撐住下巴的手。
「還有，對不起，說了放學後再聊卻沒有決定會合地點，妳還留在教室真的讓我鬆了一口氣」名井收起了原先的笑容，有點嚴肅的說道「那麼，為了我們接下來的交往，我有些事情想要問妳」
「嗯...那個...... 關於這件事啊」
我不知該從何說起，閃躲著她的視線，眼角卻看見名井的臉稍微緊繃了起來。
「啊，我提出那麼奇怪的條件，妳果然覺得不想交往了嗎？如果是這樣就沒有辦法了，真是太遺憾了，對不起喔，讓妳配合這麼奇怪的事情」
「不，不是那樣啦，雖然不是那樣」 我現在仍在迷惘著是不是該對她說明狀況，請她當我沒有向她告白過
「那個，第二節下課時，湊崎來找我了」 就在我想掩飾內心糾結，如此說完后，名井回答我「嗯，我聽說了」
「妳在走廊上喊我的時候，紗夏就和我在一起，所以昨天的事情我也對她說了， 然後啊，她似乎對妳產生了興趣，嗯......那個，對不起，雖然只對紗夏說起，但妳應該不喜歡自己被拿出來談論吧」
名井的音調有些低落，露出相當抱歉的表情，我沒想要讓她露出這種表情，頓時有點慌張。
「不，沒有關係，和朋友說起是很正常的，妳們的感情真好呢」
「妳別看紗夏那樣，她其實有點怪，在想著她還真是穩重時，她會突然說出奇怪的話，但我覺得那樣的她很有趣，而且她人超級好的，所以我什麼事情都會找她商量」名井剛剛也提過，原來湊崎的全名是湊崎紗夏啊
我想著這真是個全新的發現，接著回答。
「嗯，似乎能感覺得出來，然後關於昨天的告白，其實......」
我作好覺悟後，詳細地說明了關於昨天告白的事情，我以為她會感到不開心，但她卻一點也不驚訝，最後還開心地笑了。
「什麼啊，原來是這樣啊，我還以為是什麼懲罰遊戲，原來是為了保護班上被欺負的同學，這樣超帥的耶！」
「我才沒有那麼厲害，只是，她是個願意和我這種人當朋友的好人，我不希望她遇到討厭的事情，悶悶不樂的，但再過不久，她就要轉學了」
「這樣啊...轉學啊，那還真是可惜」
「然後啊......我當下脫口回答『好』，但該怎麼說呢，我自己也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那樣回答」
在我字斟句酌地講話時，我發現名井一直盯著我瞧。
「桃同學，妳討厭和我交往嗎？」
除了父親以外，好久沒有人喊我的名字了。
但是很不可思議，只是被她這麼一喊，就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名字閃閃發亮。
「或許......不這麼、討厭」
「欸，什麼啦」
聽見我不甚乾脆的回答，名井相當開心地笑了。
我想笑，卻擠出一個很失敗的表情，繼續思索著該怎麼說話。
「或許這樣說很失禮，但我覺得......或許有點有趣，有三個條件對吧？ 也就是說，我們不會以一般世間認知的情侶那樣交往對吧？這叫偽裝情侶嗎？妳的條件是我不可以真的喜歡上妳，而如果妳不討厭，這樣或許也不錯」
當我終於把整理好的思緒說出口後，名井再次在我的桌上撐起下巴。
她仍是相當愉悅地揚起嘴角。
「那麼，這樣不就好了嗎？啊...但紗夏會擔心，所以我們表面上不是偽裝情侶，而是正式交往喔，我也沒對紗夏說我們有交往條件的事」
就這樣，我們在那天做了一個詭異的約定。
我們決定以有條件的情侶身分開始交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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